Chapter 31

福利院的生活差強人意，但比起跟著一群人販和踏上一個未知的旅程，卻也已是不幸中的萬幸，好了成百上千倍。

她跟著院裏差不多大的孩子上課游戲做手工，也看著來來去去無數張陌生的臉走進走出。他們有時候會乘興而來敗興而歸，有時候則高高興興地帶走家庭中的新成員。

身邊的孩子隔一段時間就會少去一兩個，那是被挑選去新家庭的幸運兒。他們前腳剛走，留下來的立馬聚成一小團，言語之中滿是對他們的羨慕。

今天他下決心一定要好好表現，明天我說要幹幹凈凈才能惹人喜歡。幾乎所有人都為了離開而絞盡腦汁，當然也有意外，問到鹿呦呦的時候她頭一搖。

“我要等我哥哥來接我。”

鹿呦呦每天都會去門衛問花白胡子的老爺爺：“今天有人來找過我嗎，鍋蓋頭啊，這麽高，他會喊我小囡的。”

可老爺爺每次都是一句話：“沒有啊。我的小囡，我的小祖宗，如果有的話，我一定第一時間通知你。”

“那你別忘了哦，我在左邊那棟樓一樓的最裏一間，我們每天都在那——”

“知道啦，知道啦，不會忘記的，你每天都來跟我說一遍。老頭子記性再不好，也不會把你的事情忘記的。”

鹿呦呦咬著下唇，又踮腳往外看了眼，這才戀戀不舍地轉過身：“那好吧。”

她等過盛夏，等過寒秋。院子裏枝繁葉茂的銀杏樹由綠轉黃，再一片片掉落在水泥地上，花白胡子的老頭卻從沒有帶來過哪怕一個好消息。

銀杏樹葉落光的時候，她有了第一個朋友——一個總也擦不幹凈鼻涕的小女孩——她將一把壞得漏眼的傘撐在她頭頂，說：“下雪啦。”

北方的雪，下得與這座城市一樣，粗獷又豪邁，看起來便是洋洋灑灑的，氣勢洶洶的，伴隨大風鋪天蓋地而來。

她們躲在一把傘下面，回到房間的時候成了兩只白頭翁。

炮竹聲聲的春節，她們因為重感冒，被留在房間裏獨自度過。兩張紅通通的小臉擠在一起，趴在冰冷透風的窗子後看漫天散開的煙火。

拖著鼻涕的小女孩雙手合十，說：“希望新的一年可以離開這兒，希望爸爸媽媽可以愛我……你呢，你許什麽願？”

鹿呦呦學著她的樣子虔誠看天：“希望哥哥可以早點來接我。”

小女孩於事無補地吸了吸鼻涕：“嘿，你真傻，你哥哥他才不會來接你了！”

鹿呦呦一下蹦起來，說：“他會的！”

“他不會！我告訴你，他就是不要你了，要不然他為什麽還不來？”

“他沒有不要我，他把我不小心弄丟了，他現在一定在找我！”

“別傻了，不相信你問問這兒來的孩子，有哪一個不是‘不小心弄丟’的！”

“你胡說！”

“那你知道我怎麽來福利院的嗎？我媽媽把我放在大街上，說她要去一趟前面的廁所，要我不要動就站在那裏等她。可我一直等到天黑，等到第二天早上，等到現在……她都沒有回來！”

小小的房間忽然安靜下來。

方才激動站起的鹿呦呦此刻失望地蜷縮在破舊的地板上，她用一雙瘦弱的胳膊環抱起自己，身體止不住的顫抖，女孩將手輕輕放在她肩膀上。

“他們不會回來的，小囡，他們就是不想要我們了。你哥哥，也一定是故意把你丟在那兒的，他說不定還和那些壞人串通好了。”

“他不是！”鹿呦呦拽住她胳膊將她一把掀翻在地，小小拳頭落到她臉上：“我不許你這麽說她！”

會打架的漂亮女孩千夫所指，被罰打掃整個福利院的廁所，愛拖鼻涕的小姑娘取代了她院寵的位置，在所有人精心照料下，被養得又白又胖。

因禍得福，開春後來訪的第一對夫妻，歡天喜地地帶走了這個女孩。確定離開福利院的那一晚，她用石子敲開了鹿呦呦的窗玻璃。

“請你不要再等他。”她一字一句地說。

鹿呦呦面無表情地關上窗戶，也在無聲無息的世界裏，關上了另一扇窗。

鹿氏夫婦過來的時候，她擠在一群孩子裏游戲。這裏還是小兒科的那一套，堆著幼兒園孩子才會擺弄的塑料小碗，沙包鈴鼓，永遠拼不出大件的雪花片。

她從閑言碎語裏聽見這一對夫妻的優渥條件，都是高校老師，知書達理，夫妻恩愛，唯獨生不出屬於自己的孩子。

他們起初中意的並不是她，年紀太大的孩子心思很重，就像一只乖僻養不熟的貓，門開的一瞬，想到的永遠是逃得遠遠。

可那位太太很是喜歡她，她蹲在她面前，很溫柔地摸了摸她的腦袋，聲音很輕又很親昵地詢問：“你在做什麽？”

她低著頭始終沒有言語，而後小心翼翼地擡起眼皮看了她一眼，將手裏拼成花環的雪花片扣到她手腕上。

她很快住進了寬敞的大宅子，有了自己的房間，一整個櫃子的漂亮衣服，新的朋友……還有撒嬌的資本，和不用掩飾的小性子。

她再也不用守在那個巷子裏等一個不會回來的人，也不用奔跑在兇險的夜裏、擁擠的火車，和一群沒有家的孩子們爭搶今天的早飯。

她至此成為了鹿呦呦。

鹿呦呦睜開眼睛，恍惚裏有些不知道身在何方，隨即意識清明，心裏一個聲音告訴自己，她就在家裏，自己的房間。

最熟悉不過的太陽在窗外施展威力。

鹿呦呦迅速地爬起來穿衣洗漱，站在鏡子前整理的時候，捏著自己軟綿綿的腮幫子，說：“笑！”

然後，就真地笑了出來。

樓下，一片安靜。

何瓊女士和鹿爸爸分坐長桌的兩邊，非常平和安寧地分享一桌早餐。看到鹿呦呦下來的時候，何瓊起身走進廚房，說：“要喝一碗粥嗎？”

鹿呦呦梳著頭發：“當然了。”

何瓊將碗放在她面前，又走回自己位置。桌上的一碟小菜從她面前被挪到鹿呦呦面前，她說：“早上剛燒的，你嘗嘗。”

鹿呦呦就著粥吃了一大口，說：“嗯，很好吃。”

一時之間，只有碗筷碰撞和咀嚼咂嘴的聲音，三個人保持默契地好好吃飯。直到最後一口稀粥下肚，最後一根油條分完，何瓊這才在收拾完餐具後，坐到鹿呦呦身邊。

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紅了眼眶，囁嚅半天就連鹿爸爸都看不下去的時候，鹿呦呦打斷她道：“我會跟程鳴分手的，你們放心吧，以後不會過多來往，就像普通同學一樣。”

何瓊和鹿爸爸都是一怔，對她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的態度感到萬分疑惑。何瓊眨巴眨巴眼睛，狀況之外道：“其實……其實我本來是想跟你說，我跟你爸爸以後不反對你這些私事來著。”

鹿呦呦打量他二人：“那你們同意我倆在一起了？”

何瓊和鹿爸爸又很是不安地互視，鹿呦呦哈哈笑起來：“還是吧，嘴上說得好聽，其實心裏比誰都盼著我倆黃。算了，不受祝福的感情是註定不會一帆風順的，既然如此還不如早點了斷，我這人最怕麻煩了。”

何瓊小心確認：“你說真的啊？”

“那還有假？”鹿呦呦一仰脖子，嘆出口氣：“其實我看他也挺不爽的，男人長那麽好看管什麽用，成天招蜂引蝶的。而且他一直沒問我要不要做她女朋友啊，估計也就是玩玩，沒想和我認真發展。”

“啊？”何瓊心裏蹭得竄上火：“這小子這麽渾啊，他是不是在朋友面前都沒認過你是女朋友啊？這家夥，太不像話了，下次遇見我要好好教訓他一下。”

“咳咳……”鹿爸爸在旁怪聲怪氣，何瓊這才回神，方才替女兒抱不平，一時間忘記了階級立場，這時候趕緊撥亂反正，說：“呦呦，你做的什麽決定媽都支持！”

鹿呦呦齜牙咧嘴，朝兩人嘿嘿笑了一陣，又一挑眉，問：“剛剛你們倆就是想跟我說這個？就沒點別的什麽要說了？”

何瓊又扭捏起來，看向丈夫，鹿爸爸比她還不中用，摸著額頭裝失憶。

鹿呦呦冷嗤：“還以為你們要跟我道歉來著，誰從小教導我要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來著，現實面前你們倒是退縮了。”

何瓊就坡下驢，說：“是是，我跟你爸爸是想跟你說對不起來著，昨晚錯怪你了，對你態度也不好……不過你也有不對，那麽晚回來還不打招呼——”

“哎哎。”鹿呦呦打斷這人：“一碼歸一碼，你這是認錯的態度嗎？不行，除了精神上的撫慰，我還要求物質上的補償。”

“你想幹嘛？”

“旅游啊，你們倆放假在家又沒事做，與其讓你們成天東想西想，還不如帶著我出去走走散心呢。”

夫妻倆都笑起來，說：“行啊，一句話，想去哪呢？”

鹿呦呦說：“不知道啊，德國好不好？去瞧瞧高岑岑和他女朋友怎麽樣了，是只羨鴛鴦不羨仙呢，還是已經做了人間怨侶急等著勞燕分飛了。”

何瓊直扁嘴：“烏鴉嘴。”

鹿呦呦伸個懶腰往樓上走，無奈何瓊又在後面喊住她，她閉起眼睛深呼吸幾口，這才又笑著轉過身來，目光炯炯地看著面露難色的這二人。

“爸爸媽媽，咱們以後都好好的行不行，你們也別因為生氣就不要我啊，我反正說什麽都不會離開的……家產還沒到手呢。”

何瓊捂著臉，肩膀一陣顫抖，罵道：“這什麽孩子啊，是我女兒嘛，小白眼狼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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